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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8/08/1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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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8/15 第三次聚會 - 內容導讀]

心的方向 / by James

台北到新疆比台北到高雄遠嗎?
中央山脈和天山山脈哪一座高?
答案非常簡單,如果只是一個數學問題。

不過我真正想知道的是--我的心,還能飄多遠?
數學一向不好的我,選了「錯誤」的答案,卻是心的方向。

於是我
從西安出發,沿著河西走廊一路西行。
暮色中翻越星星峽入疆,眼前是漸行漸遠的火
紅落日,背後是亦步亦趨的藍色星空,而我似乎追逐著晝與夜的分界線,
不敢放慢腳步。在心理上,我進入了一種奇幻的狀態,覺得過去的經驗,
恐怕在這片土地上要重新組合。這是新疆給我的第一個印象。

於是我…
歷經了火焰山的焚風,在海市蜃樓的戈壁灘上,尋找牛魔王和鐵扇公主。
在吐魯番的「麥西來甫」1領教了維吾兒族人的豁達幽默,當然還有酒量。
也讓我明白,好像只有漢人不唱歌跳舞。

站在托克遜戈壁灘的烽火台上,眺望無垠的大漠,
幻想著往昔戌邊戰士出征的景象。用心去聽,好像滾滾黃沙中,真的迴盪著:
「北海陰風動地來,明君祠上望龍堆,髑髏皆是長城卒,日暮沙場飛作灰。」

好一班長城卒,請你們安息吧!
遙想當年,鐵騎叩邊,千里狼煙,蔽天烽火,傳遍塞外到京城的每一座烽火台,
會是何等的壯觀啊!紫禁城裡的皇帝老爺,有人給你稍信來了!

往伊寧(犁)必須通過貫穿天山的果子溝,連串的崎嶇山路,
讓旅途添加幾分驚險。不過驚險是有代價的。記得在傍晚前,
山路漸漸被霧氣籠罩,視線不超過十公尺,幾次險些撞上穿過公路的牲口。
車越爬越高,濃霧則開始消散,突然一道光柱自天而降,穿過雲隙,
灑落在一片朦朧氤氳的碧綠表面。
面紗緩緩揭開,一座四面環山的海子3映入眼簾。
對於她的存在,從懷疑,確認,然後轉換成震撼的心理過程,只是片刻間的事。
可是那片刻的印象,將會永遠藏在我的記憶裡。
對她,只有用一見鍾情來形容我的感情。她叫賽里木。

在賽里木湖畔的氈房住了幾天,她的美令人喘不過氣來,更難以捉摸。
她將大地當成伸展台,不斷地變化著容貌。第ㄧ個晚上,抬頭只見滿天星斗。
因為緯度高再加上三千兩百公尺的海拔,點點繁星,閃閃爍爍,似乎伸手可及。
一顆流星劃過天際,消失在重巒之後。正準備要讚歎許願的時候,
才知道原來那只是序曲。
就像呼朋引伴一般,一顆顆耀眼的光點,拖著長長的尾巴,由東北向西南奔灑,熱鬧地宛如一場嘉年華會。
等到神智稍稍恢復,我才明白那是:「流星雨!」

隔了一天,一場午後雷鳴帶來的不只是雨滴,
還有氈房頂上叮叮咚咚的即興演奏。
我鑽出氈房欲探究竟,赫然發現,草原已經鋪上了一片白色珍珠。
「天啊!下冰雹囉!」
她真是一刻都不放過,戲弄著她的訪客。

雨過天青,湖對岸的山巒也陸續浮現,不過全變了樣。
一層淡淡的白紗披在肩上。山後傳來間歇的雷聲。
雪,慢慢地落在山的脊梁。
賽里木為蒙古語,意思是「天上明珠」,面積大約相當於台北市大小。
傳說成吉思汗在西征時,曾在此檢閱大軍。附近的將軍台便是當年臨倖之處。
很好奇,東方海上那座孤島,是否也是成吉思汗戰略圖上的座標之一?
這個問題,恐怕歷史學者也會搖頭吧?
不過率直的氈房主人撒郎姆提供了我一些線索。
有一天晚餐,他一面用英吉沙小刀割食羊肉,一面問:「有沒有火車到台灣?」
我猶豫了一下。
「你去就有!」滿心歡喜地告訴他。
或許對生長在大陸深處的人,很難了解海是什麼?
他們有大大小小的海子,卻沒有機會看見真正的汪洋大海。
我猜,成吉思汗也沒不知道海是什麼樣子吧?
撒郎姆的妻子古麗葉不會說漢話,微笑和手勢成為她與我之間的溝通方式。
她做的油拌麵,不論是麵的彈性和湯汁的濃淡,恰到好處。
有趣的是,拌麵烹調的手法與義大利麵相似,而且絕不輸給義大利麵。
看來馬可孛羅偷走的除了麵條之外,還有新疆的拌麵吧?
拌麵如果能配上燉煮的羊肉湯,美味豈止垂涎三尺。

早晚到山澗打水,喜歡站在毛驢背上哼小曲的莫拉提,
每天主要的娛樂是騎馬到湖對面的小學,上兩個小時的課。
他嘴裡總喜歡叼著一截青草,乜眼看人。
十二歲的他像是擁有整個宇宙,根本不把別人放在眼裡。
我想他念的是最徹底的森林小學。
為了配合牧民的季節遷移,學校也跟著搬家。
還有什麼地方找得到,這種完全以人為本的教育呢?
對於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,第一場雪代表著下山入冬窩的時候近了。
而我,這個草原過客也該動身。

揮別塞里木,越天山下果子溝到伊寧。
在那,遇見了一位叫札麗妲姆的少女。
她替我取了一個維吾兒名字--赫依烈。意思是有毅力、有拼勁的人。
她的容貌恐怕要讓許多美麗的女明星失色。
她的臉龐上,找不到一絲漢人的痕跡,是個道道地地的「外國人」。
在她家前院的蘋果樹下,我跟她學會了第一首維族歌「布魯布」--
山裡的百靈鳥,一個忘不了的旋律。

穿過准噶爾盆地的吉爾班通古特沙漠,朝北前進,路經克拉瑪依。
克拉瑪依是維吾兒語「黑油」的音譯。
這一片不毛之地,因為石油的開採,一夕成名。
大量的石油技師、工人和家屬從四面八方湧向這裡,一座人造的綠洲於是形成。
城市的外圍到處是抽油幫浦和輸油管線,運油車更是來
來往往,不絕於途。煉油廠的爐台透出火苗,即使日正當中,依然清晰可見。
空氣中瀰漫著油氣的味道,向每一個角落滲透。
1955年第一口探井出油,1958年克拉瑪依市正式誕生。
今年三十九歲的它,正值壯年,辛勤地支撐著整個北疆的開發。
這是一座油的城市,它的老去應該也跟油脫不了關係吧?

北行真正的目的地,是哈納斯自然保護區。
它位在中蘇邊界,隔著額爾濟斯河,與哈薩克斯坦共和國相望。
在地理學上屬於飛地。
簡單地說,它和周圍的地理景觀完全不同,好像是從天外「飛」來的一塊綠地。

拜訪它,自然也就得費一番工夫。
公路在哈巴河劃下了終點,而哈納斯還在重山的背後。
之後的一百多公里,全是崎嶇難行的山路。
更糟糕的是,許多路段,已被春天雪融帶來的大水衝刷地無影無蹤。
一路上只好停停走走,找尋前進的方向。
即使萬般小心,搭乘的吉普車還是陷進了沼澤地的泥濘裡。
一行三人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得以脫身,繼續趕路。
抵達保護站時,天早已黑了。
為了維持大自然的風貌,哈那斯拒絕了現代文明的光臨。
沒有自來水也沒有電。
保護站唯一的一部發電機,鐵鏽斑剝,看來早就無人理睬。
我猜保護站的人,每回都用同樣的對白回答訪客。
「發電機啊?壞了。還沒有修好!」

其實修不修發電機,對住在保護區裡的哈薩克和蒙古人,完全沒有影響。
他們過著和祖先們一樣的日子,踏著熟悉的土地,
呼著親切的空氣,打獵,放牧。
如果有需要,他們會把自己用羊毛紡出的氈子和獵物的毛皮,
向漢人交換一些生活用品,特別是鹽。
對他們來說,需要擔心的只是雨水足不足,草生得好不好,牲口長得肥不肥,獵物繁殖得多不多。而這些剛巧又都不是他們能左右的,所以也就沒有什麼真正需要擔心的事。乾脆把自己交到自然的手裡,實實在在的生,無拘無束的活。
或許這是為什麼,我總能在他們的眸子裡,感受到一股與世無爭的平靜;
在他們的微笑中,感染到樂天知命的豁達。稍一聯想,不禁難過起來。
台灣原住民過去也應該是這樣的吧?

哈納斯每年冬季漫長,大約有八到九個月冰雪封山,無法通行任何車輛。
對外通訊,完全倚靠邊防武警擁有的一部無線電。
保護站在這段期間,僅有兩個人留守。
運補三個月一次,靠馬匹完成。由最近的村落白哈巴出發,也需要三天時間。

說實在的,這裡離任何地方或是任何人,都遠的不可能發生什麼事情。
拒絕現代文明的同時,也會被現代文明拒絕,非常公平。
可是疑惑來了。為什麼要如此大費周章地維持這個保護站呢?

一個下午,我像個跟班一樣,隨著保護站的站長派孜吆拉騎馬繞行哈納斯湖。
在湖光山色中流連。
隱隱約約底,我總覺得在派孜吆拉的客氣裡,含著幾分敵意。
難道只因為我是漢人嗎?

哈納斯湖位於兩山之間,南北延伸,屬於狹長型的高山湖泊。
騎術不精的我,在馬背上嚐足了苦頭。幾段奔逐之後,臀部開始有扯裂的疼痛。
在馬鞍上,左也不是,右也不是。
我相信派孜吆拉對我的處境看得清清楚楚。
可是他什麼話也沒說。
打從娘胎就在馬背上討生活的哈薩克人,顛波可能是一種近乎本能的節奏。
看著派孜吆拉在馬背上優游自在的模樣,只有羨慕的份。
湖兩岸的山坡上,生長著茂密的楓樹與白樺樹。
九月天裡,它們將孕積了整個春天的色彩和夏季的光熱,毫不保留的釋放。
漫山的金光和寧靜湖面交相輝映,一片燦爛。金色的阿勒泰,果然名不虛傳。
阿勒泰地區蘊藏了相當數量的金礦,不知道當初來此淘金的人們,在低頭尋找財富之餘,有沒有抬頭看看金色的山林?
一路上,派孜吆拉不時注意著林木生長的情況,
偶而也會下馬飲一口湖水,用味蕾評估湖水的品質。
偶而,他也會打量我這個在馬背上苦撐的客人。

一路上我們幾乎沒有交談,對他投來的眼神,我總是用微笑回應。
傍晚時分,環湖之旅結束了,兩人回到早先出發的湖南端。
用湖水稍事清洗後,派孜吆拉面向著湖面。餘暉在他黝黑的臉龐上閃耀,
而他,則完全沈浸在與自然對話的寧靜裡。
過了不曉得多久,派孜吆拉突然打破了緘默。
「只要我在,絕對不准他們開路。」
「開路?」
「這一片土地是祖先交到我手裡的,我要完完整整,把它交給我的子孫」

他驕傲又自信的神情,立刻打動了我。
眼前的他,似乎變成了一頭昂揚獨立的雄鹿,
在巉巖上居高臨下,驕傲地守護著自己的領地。
一瞬間,先前的疑惑,得到了答案。派孜吆拉在哈薩克語的意思就是雄鹿。

不知道他能不能夠抵擋住經濟開發的洪流?
不知道他在烏魯木齊念大學的兒子還回不回來?
只有盼望哈薩克的祖靈們能給他力量,
讓他們的子孫永遠可以在草原上馳騁,山林裡奔逐。

「對。誰要來,就自己想辦法來,絕對不能開路!」我回應他。
派孜吆拉銳利的眼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。
「回去了。你還行吧?」他瞧一瞧我歷經劫難的臀部,露出了笑容。

那一晚,站上宰了羊,歡迎我這個遠道來的朋友。
那一晚,我哭了。
不知道為什麼,一個喜歡到處流浪的人,竟然有了回家的感覺。
於是我
把心留在了新疆。

15 Aug 199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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